話說山右教坊,設自遼金。舊例每年二月花朝,巨室子弟作品花會。其始原極慎重,延詞客文人,遴選姿容,較量技藝,編定花選,放出榜來。後來漸漸廢弛,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,於是真才多半埋役,盡有不願赴選者。
今年是個塗溝富戶馬鳴盛,字子肅,充作頭家。請一南邊人,姓施,名利仁,字蘆岩,主持花案。這利仁年紀二十餘歲,生得頎長白皙,鼻峰高聳。昆腔二簧,琵琶三弦,都還會些,祇是胸無點墨,卑鄙刻薄,無所不為。
似這種人主持花案,這花選尚可問麼!到了出榜這日,優婆夷寺地方,彩亭上粘著榜文,是潘碧桃第一,劉梧仙第十。案下嘩然。奈教坊司早已作詳縣存案,就也沒人來管閑事了。
卻說荷生那日回營,勾當些公事,天已不早,便吃點茯苓粥,青萍等伺侯睡下,都退出去。
荷生對著那一穗殘燈,想道:「今日這一聚,也算熱鬧極了。丹翬、曼雲,自是好腳色。掌珠、秋香,秀骨姍姍,也過得去。祇有秋痕,韻致天然,雖肌理瑩潔不及我那紅卿,而一種柔情俠氣,真與紅卿一模一樣!且歌聲裂石,伎藝較紅卿似還強些。不知那花選,何以將他屈在第十?我定當另編一過,飭教坊司更正纔好。」又想道:「蕪蓉洲風景,到了夏月,荷花盛開,自然更好。我今日已約下小岑、劍秋,到那日作一東道,回敬他們。咳!祇可惜紅卿不在這裏。」便朦朦朧朧的,好像身子還在芙蓉洲船上,又像是席散時候。
陡然,那邊飛過一支畫船來,船裏一個麗人,倚著船窗看水。荷生便將頭探出窗來,正與那麗人打個照面,卻是紅卿。便急問道:「你甚麼時候到了?」紅卿祇是笑,那船早離有一箭多地了。荷生忙喚人追趕,回頭一看,船上靜悄悄的,祇有秋痕一人,背著臉,靠在那邊船窗。便問道:「他們往那裏去了?」
秋痕轉過臉來,卻不是秋痕,又另是一個麗人。濯濯如春月柳,灩灩如出水芙蓉,比秋痕還好!
那麗人,又祇是瞧著荷生笑。荷生待向前說話,祇見那麗人說道:「你祇認得劉秋痕,那裏認得我呢?」荷生正要回答,那麗人卻不見了,船中祇是自己一人。再一回盼,又見那麗人,卻攜著紅卿的手,在岸邊亭子上並肩而立。喜得心花怒開,急忙跑上岸來,迎前一看,卻是丹翬、曼雲。
荷生此時恍恍惚惚的,便急問道:「你看見紅卿麼?」祇見丹翬沉著臉道:「你是甚麼人?怎的混跑到這裏來!」便攜著曼雲,從亭子上小門進去了。荷生想道:「分明這是丹翬、曼雲,如何他們變了臉,不認我呢?」再一看來,那裏是岸,卻是一家池亭,想道:「今天我怎的這樣迷惑起來,莫非是夢中幻境麼?」正想著,祇見那池邊樹林裏,跑出幾個回兵,手執短刀,見了荷生,都道:「這就是前日,在潼關山上教人放火的人,不可放走了!」荷生吃了一驚,往園中便跑。又見紅卿和那麗人,靠著池邊欄杆吟吟的笑。荷生此時也不管禍福,忙上亭來,跑向前去。後面那幾個回兵,隨後趕來,攔腰抱住。唬得滿身冷汗,撐開眼來,卻是一夢。
回憶夢境,如在目前,心上猶突突的亂跳。想道:「此自是上床時,胡思亂想所致。」便自收攝精神,掃除思慮,就也安然睡著了。
次日起來,午窗無事,便將十花品第起來。也不全翻舊案,祇將秋痕、碧桃前後挪移,便另是一番眼界了。開首撰一小序,每人名下各繫一傳,傳後各綴一詩,即日發刻。數日之間,便轟傳起來。
看官,你道那教坊司,敢不更正麼!祇這幾頁花選,卻是胭脂山的飛檄,氤氳使的靈符,早招出一個絕代佳人來。你道這佳人是誰?就是第一回書中,說的杜采秋。
這采秋係雁門樂籍。他的母親賈氏,那年身上有娠,夜夢一仙女,手拈芙蓉一枝,說道:「此係石曼卿芙蓉城裏手植,數應謫落人間,在你手裏受了二十年魔劫,然後根移綠墅,果證青娥。」說畢,擲花於懷,賈氏腹痛而醒。是夕生一女,因名夢仙,小字采秋。
採秋生而聰穎,詞曲一過目,便自了了。不特琵琶弦索,能以己意譜作新聲,且精騎射,善畫工書,以此名重雁門。到十六歲上,便有一豪客,破費千金梳攏了。每年四五月,到了并門,扇影歌喉,一時無兩,以此家頗饒足。然性情豪邁,有江南李宛君、顧眉生之風。千萬金錢,到手輒盡。
舊年十二月,關外訛言四起,采秋將萬貫釵釧衣服,盡行棄去,購書十餘架。客問其故,采秋說道:「釵釧衣服,賊來便是禍根,換此數百萬卷書,賊將不顧而去。不好麼?」其實采秋是乘此機會,要擇人而事,不理舊業。
後來大兵東出,平了回部。他家朝夕絮聒。說他:「年紀纔二十歲,不為全家圖些基業,專要讀書、做詩、寫字,難道真要去考博學鴻詞,作女學士麼?」采秋拗不過他爺娘意思,祇得出來,略略酬應。
一日,侍兒紅豆傳說:「洪相公來訪!」看官聽著:這洪相公,也是此書中一個要緊的人。此人單名海,字紫滄,現年三十五歲,拳勇無敵,卻溫文爾雅,是個做秀才的本色。以此,雁門人個個敬愛他。采秋便延入內室客座,閑話一回。紫滄便從靴靿裏,取出一本書來,說道:「今年花選,你見過麼?」采秋道:「那花選有甚麼看頭呢!所選的人,橫豎是并州那幾個粉頭,又難道又有個傾國傾城的出來麼?果然有個傾國傾城的,上那花選,也就站辱!」紫滄笑道:「你這議論,實在痛快!祇是這一番,又有個人出來,將花案翻過,你瞧罷。」便將花選一本,遞給采秋。
采秋揭開一看,書目是《重訂并門花譜》。便問道:「這重訂的人,是個甚麼樣的名公呢?」紫滄笑道:「你不要問人,且看這人的序如何?再說。」采秋便將小序唸道:
「露朵朝華,奇葩夜合;蓮標淨植,絮染芳塵。羌託跡之靡常,遂分形而各寄。豈謂桃開自媚,柳弱易攀。生碧玉於小家,賣紫釵於舊邸。羞眉解語,淚眼凝愁。彈秋之曲四弦,照春之屏九折。況兼筆妙,迥似針神。允符月旦之評,不愧霓裳之詠。昨者:躬逢良會,遍賞名花。又讀新編,足稱妙選。惟武陵俗艷,寵以高魁;」便說道:「潘碧桃取第一麼?」又唸道:
「而彭澤孤芳,屈之末座。」便說道:「這『彭澤孤芳』是誰呢?」又唸:
「私心耿耿,竊不謂然。用是再啟花宮,重開蕊榜。登劉蕡於上第,許仙人為狀頭。背踏金鰲,憶南都之石黛;歌傳紫鳳,誇北地之胭支。願將色藝,遍質同人,所有是非,付之眾論云爾。富川居士撰。」念畢,說道:「好一篇,唐小品文字!這富川居士,定不是北邊人了?你說吧。」紫滄道:「你且往下看,尚有筆墨呢。」采秋見第一個題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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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霜下傑劉梧仙
便說道:「呵!劉蕡登上第,仙人得狀頭了!究竟這劉梧仙是誰呢?怎的我在并州沒有見過,且不聞有這人呢?」紫滄道:「你怎的忘了?那小班喜兒,你就沒有會過麼?」采秋道:「呵!就是他麼?人倒不曾見過,卻聽見有人說,這喜兒長得模樣很好,肚裏昆曲記得很多,祇是脾氣不好,不大招呼人。彷彿去年有人說,他搬回直隸去了,怎麼這回又來了?今番取了第一,這宜川居士,也算嗜好與俗殊鹹酸,不肯人云亦云哩。」
說畢,便看那小傳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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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梧仙姓劉氏,字秋痕,年十八歲,河南人。秋波流彗,弱態生姿。工昆曲,尤喜為宛轉淒楚之音。嘗於酒酣耳熱,笑語雜沓之際,聽梧仙一奏,令人悄然。蓋其志趣與境遇,有難言者矣!知之者鮮,無足摃責焉。詩曰:
說道:「好筆墨!秋痕得此知己,可以無恨矣。」便將詩朗吟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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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生來嬌小困風塵,未解歡娛但解顰。
- 記否采春江上住,懊儂能唱是前身。
吟畢,說道:「詩亦佳。」
再看第二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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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虞美人顏丹翬
便說道:「虞美人三字,很切丹翬的樣子。」看那小傳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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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丹翬姓顏氏,字么鳳,年十九歲,姿容妙曼。妍若無骨,丰若有餘。善飲,糾酒錄事,非么風在坐不歡也。至度由,則不及梧仙云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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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衣香花氣兩氤氳,妙帶三分宿醉醺。
- 記得鬱金堂下飲,酒痕翻遍石榴裙。
再看第三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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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凌波仙張曼雲
- 曼雲姓張氏,字彩波,年十九歲,代北人。風格雖不及梧仙,而風鬟霧鬢,妙麗天然。裙下雙彎,猶令人心醉也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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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偶然撲蝶粉牆東,步步纖痕印落紅。
- 留與天遊尋舊夢,銷魂真個是雙弓。
再看第四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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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玲瓏雪冷掌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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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掌珠姓冷氏,字寶憐,年十九歲,代北人。寡言笑,而肌膚瑩潔,朗朗若玉山照人。善病工愁,故人見之輒愛憐不置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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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牢鎖春心豆蔻梢,可人還似不勝嬌。
- 前身應是隋堤柳,數到臨風第幾條。
再看第五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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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錦繃兒傅秋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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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秋香姓傅氏,字玉桂,年十四歲,湖北人。眉目如畫。初學度曲,裊裊可聽,亦後來之秀也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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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綠珠生小已傾城,玉笛新歌宛轉聲。
- 好似旗亭春二月,珠喉嚦嚦囀雛鶯。
再看第六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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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銷恨花潘碧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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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碧桃姓潘氏,字春花,年十七歲。美麗艷。然蕩逸飛揚,未足以冠群芳也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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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昨夜東風似虎狂,祇愁枝上卸濃妝。
- 天台畢竟無凡艷,莫把流紅誤阮郎。
再看第七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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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佔鳳池賈寶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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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寶書姓賈氏,字香卿,年十七歲,遼州人。貌僅中姿,而長眉曲黛,善於語言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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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春雲低掠兩鴉鬟,小字新鐫在玉山。
- 何不掌書天上住,卻隨小劫落人間?
再看第八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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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燕支頰薛瑤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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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瑤華姓薛氏,字琴仙,年十六歲,揚州人。喜作男子妝,學拳勇,禿袖短襟,詼諧倜儻,樂部中之錚錚者也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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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寶玲瓏擁翠細,春花秋月自年年。
- 蒼茫情海風濤闊,莫去凌波學水仙。
再看第九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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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紫風流楚玉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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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玉壽姓楚氏,字秀容,年十八歲。善肆應,廣筵長席,玉壽酬酢終日,迄無倦容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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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花氣濃拖兩鬢雲,繹羅衫子縷金裙。
- 章臺別後無消息,芳草天涯又見君。
再看第十名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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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婪尾春王福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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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福奴姓王氏,字惺娘,年二十三歲,代北人。楊柳多姿,桃花餘艷,以殿群芳,亦為花請命之意云爾。詩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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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柳花撲雪飛難定,桃葉臨江恨總多。
- 願借西湖千頃水,聽君閑唱《采菱歌》。
看畢,便將書放在茶几上,向紫滄道:「到底這『富川居士』是誰呢?」紫滄道:「此人非他,便是正月間,大破數十萬眾回部的那個韓荷生!」
采秋沉吟一會,纔說道:「他還有這閑功夫,弄此筆墨?」紫滄道:「這荷生奇得很!聽得人說,他在軍中是詩酒不斷的。就是破敵這一日,也還做詩喝酒哩。」采秋道:「這也沒有甚麼奇處,那諸葛公彈琴退敵,謝太傅圍棋賭墅,名士大半專會摹調!祇如今就算得江左夷吾,讓他推群獨步了!」紫滄笑道:「可惜你是個女子,若是男子,你這口氣,是要賽過他哩!」說得采秋也吟吟的笑了。又閑談了一回,天色已晚,紫滄去了。
采秋便將《芳譜》攜歸臥室,叫紅豆薰一爐香,烹一鍾茶,在銀燈下檢開《芳譜》,重看一遍。想道:「我祇道現在讀書人,給那八股時文、五言試帖捆縛得個個作個書呆。不想也還有這瀟灑不群的人,轉教我自恨見聞不廣,輕量天下士了。」因又想道:「他既有此心胸、眼力,如何不知道我杜采秋呢?你要重訂《芳譜》,也不問問,就把甚麼丹翬的酒量、曼雲的弓彎,都當作寶貝一般形諸歌詠,連那玉壽、福奴,都為作傳,這不是浪費筆墨麼!」停了一回,又想道:「我不到太原,他如何知道我呢?這也怪不得他。」癡癡呆呆,想來想去,直到一下鐘,賈氏進來,幾次催他去睡,纔叫紅豆和老媽服侍睡下。
次日,又沉吟了一日,便決計與他父母商量,前往并州。他爺娘,是巴不得他肯走這一遭,立刻料理衣裝,不日就道了。正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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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人生最好,一無所知;
- 若有知識,便是大癡。
欲知秋痕、采秋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